來源:晉中日報時間:2025-11-04
趙艷
秋是被霜花拍醒的。房檐上還懸著碎銀似的星星,父親已經(jīng)把牛車推出院子,老黃牛蹄聲悶重,像大地的心跳,膠皮轱轆碾過土路,“吱呀”一聲,把黎明撕開一道縫。車板上鋪的是洗得發(fā)白的麻袋,縫里透出碎砂,磨得光滑,像被歲月舔過的骨頭。我和弟弟爬上去,麻袋“嘩啦”一響,帶著干草屑和去年的土腥味,嗆得我們直眨眼,卻笑得比棗樹梢的雀還歡。
掰玉米的聲響是“咔嚓、咔嚓”,父親左手握稈,右手一擰,金棒槌落進(jìn)掌心,再揚手拋進(jìn)牛車上,“砰”一聲砸在麻袋上,震起一陣甜香的塵。弟弟個矮,鉆進(jìn)玉米帳只剩頭頂一撮亂發(fā),像麥浪里冒出來的黑音符。他每掰一穗,就舉過頭頂沖我喊:“姐姐,又一個!”
太陽爬到歪脖子棗樹梢時,母親來了。那只圓滾滾的鐵皮飯桶在她手里晃,桶里分兩層,第一層是玉米面窩窩頭、煮雞蛋、腌白蘿卜絲;第二層藏著中秋的美味——四塊月餅,父親兩塊,我和弟弟各一塊,母親自己不吃,說“聞聞味兒就甜”。月餅是五仁的,青紅絲在油潤的餡里閃現(xiàn),像被琥珀困住的彩虹。
牛車裝滿,父親“吁——”地喝住老黃牛,我們爬上車,在麻袋堆上打滾。父親甩響鞭,紅布條劃破空氣,“啪嗒”一聲,給秋天蓋了驗收章。歸途逆風(fēng),帶著麻袋、泥土、月餅、汗水的綜合味道,我仰面躺著,看棗樹的紅燈籠一路后退,像母親站在地頭沖我們揮手,越來越小,最后退成記憶深處的一粒朱砂。
后來,母親病了,秋收的飯盒便由父親提著。再往后,四舅買了三輪車。鐵斗子一翻,千斤玉米“嘩啦啦”滑進(jìn)去,馬達(dá)“突突突”地吼,蓋過了牛車的吱呀。老黃牛被牽去集上賣的那天,父親空著手回來,掌心卻攥著一把牛毛,像攥著一把秋風(fēng)。賣牛的錢一半給母親買了藥,一半給弟弟交了學(xué)費。牛槽拆了,轱轆頭掛在墻角,漸漸長出暗紅的銹。
母親走后第七個月,村里貼出紅紙:響應(yīng)國家政策,整村搬樓房,簽字按手印,下月就拆。父親把剩下的月餅?zāi)W印㈤镛A上的鐵釘、一串干紅棗,統(tǒng)統(tǒng)塞進(jìn)蛇皮袋,說,“留點土味”。挖掘機開進(jìn)來那天,大鏟直直插進(jìn)西山墻,“轟隆”一聲,屋頂?shù)耐咂褚蝗菏荏@的鳥,撲簌簌飛向半空,又重重摔碎。我站在遠(yuǎn)處,看見父親被灰土吞了一半身影,他手里卻攥著那根再也派不上用場的鞭桿,紅布條在風(fēng)中飄,像一截不肯熄滅的火。
如今,父親住在四樓。他把舊麻袋折成墊肩,扛起一袋大米,噔噔噔上到二樓就得歇口氣,扶著欄桿,像扶著當(dāng)年那條崎嶇的山路。如今,閉上眼,我仍能聽見“得兒——駕——”的吆喝,聽見麻袋與玉米碰撞的悶響;仍能念起月餅里的青紅絲,混著五仁的油香,在舌尖慢慢化開;仍能感覺牛車啟動時那一瞬的輕晃,像大地把我和弟弟托在掌心,搖我們?nèi)胨?/p>
原來,我們一生都在收秋,只是后來,麻袋換成了編織袋,老黃牛換成了三輪車,母親站在地頭的身影,也永遠(yuǎn)定格成了遺像。而那一聲“吁——”仍懸在胸口,替我把故鄉(xiāng)的秋天,死死勒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