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晉中日報時間:2025-09-17
李 波
將軍墓山巔,太爺爺所筑李家大院的青石地基,至今深嵌于七里灘西南山的群峰之上。這些取自太行山腹的棱角亂石,以“干砌法”咬合交錯,底層厚達半米,縫隙填以碎巖,筑成“石生根”之基。1943年5月,八路軍后勤部部長楊立三率部突圍時,曾借大院歇過腳,石縫間猶存烽火記憶。
及至爺爺輩遷居現在村子上街的最高處,地基已從規整條石退為山間撿拾的毛石,卻仍倔強托起五間土坯西房——那是馱炭人用脊梁換來的棲身之所。
爺爺所建西房土墻,是太行“三合土”技藝:本地黏土摻稻草筋、石灰,夾板夯筑成60厘米厚的溫潤軀體。冬阻寒潮,夏隔酷暑,卻未能困住生活的凜冽——最終馱炭的麻繩懸于西房梁下,土墻默然吞下所有嘆息。
至父親輩,連三合土亦成奢望,唯以亂石壘東房、北房。墻體粗糲如太行山巖,石縫塞滿黃泥,風雪夜漏進寒風,卻撐起我童年最初的天地。
老屋恪守晉東“西房為尊”古禮。爺爺所居西房坐鎮院落最高處,門窗朝東迎日出。我六歲時,父親所購下十二間房屋。舉家進城后,十二間屋子易主三舅,唯余半截果樹樁倒伏于荒草,鋸痕尚存兒時印記。
母親八年前在村里所購舊院,四年前改建新居。鋼筋水泥澆鑄的梁柱間,藏著兩處執拗的鄉愁:廚房延用彎曲煙道,煙囪隱于碗柜,一如童年炊煙軌跡;外墻刻意貼山石墻磚,仿若當年石屋重生。新屋落成那日,我在院子埋下老屋門環——銅綠斑駁的圓環,扣響過太爺爺迎親的鑼鼓、八路軍聯絡的暗號、我夜讀小人書的燈光。
我家的三處老屋和一處新房如一部太行山志:
山巔半坍李家大院墻洞,曾見過楊立三部長的行軍地圖;上街陡坡石階刻滿騾蹄凹痕,乃爺爺馱炭赴河北的商道年輪;下街平野的新房地基下,掩著我幼年埋的石頭黑板。
而今嶄新的石頭墻畔,總有老人指點少年:這是李家的房子!
七里灘老屋終將歸于塵土,一如馱炭人消失于古道、先祖隱入青山。
然青石地基早已與太行巖層熔鑄一體,夯土微粒散作春泥,滋養遍野粟苗。當我撫摸新屋的墻面,觸到的何止水泥?那是太爺爺采石的老繭、爺爺夯土的夯聲、父親壘石的體溫——層層疊疊的生存史詩,終成血脈中最硬的基石。
此間山河記得:我終是舍不下七里灘——曾祖父、祖父長眠于石窩里,父親的二十年韶華在此淬煉成山,而我的骨血,亦在此間沃土生了七載深根。當墨痕浸透紙背,刻下“吾鄉即吾魂”的剎那,這方水土已將四世血脈鍛為永恒碑碣:既是歸冢,亦是征途。